「——哥哥,快起來!上學要遲到了!」
「唔嘎!?」
來自胸口的重壓一瞬間將張英杰拉回現實世界。忍受胸前的苦悶睜開眼睛,一對明亮的圓眸正笑瞇瞇的望向自己,完全沒有差點令自家哥哥一覺不醒的罪惡感。
「喝哈!」
英杰猛力掀翻棉被,女孩則順勢從床鋪上跳起,穩穩地落在一旁的地面上,雙手朝天比了個V字形。
「10分!9分!10分!恭喜昱芯選手奪得冠軍!」
沒空欣賞女孩的表演,英杰猛搥自己的胸口努力緩過氣來。
「咳、咳……昱芯,你已經上國中了,拜託,別再用這種方式叫我起床好嗎。」
「誒?為什麼?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?」
「哪有一直以來!好歹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嘛!再說你已經長的這、麼、大、隻、了!」
他看向眼前的制服女孩,微捲的頭髮因為嫌麻煩而剪短到肩線以上,剛過半學期的斜背書包還是很新,但封皮上的空間卻早已被各式別針和貼紙填滿——其中還有幾張是和自家哥哥的大頭貼。
「什麼~!人家哪有那麼重,再說你對制服美少女叫你起床有什麼不滿嗎……!算了,我要去把哥哥的早餐通通吃光光!」
對英杰誇張的手勢感到不悅,昱芯哼一聲鼓起臉頰,轉頭往外衝去。
「喂、喂喂,住手啊昱芯!」
顧不得把棉被疊好,英杰連忙穿上脫鞋追在妹妹後頭來到飯廳,只見餐桌上三個乾淨的瓷盤裡擺著烤到恰到好處的焦黃土司,內層夾的蛋黃和培根散發陣陣香氣。
發揮籃球社的所學切進座位,兩手捧起夾蛋土司的英杰張大嘴巴,正準備大啖美食之際——
「太好了,我要開動——」
「哥,去洗手,換完衣服,再來吃。」
來自身旁的冷淡視線令英杰的嘴巴停在半空中,僵硬的轉向聲音來源。
「我很快就吃完……」
「……」
穿著圍裙,有著和自己一模一樣臉孔的少年冷冷的看著英杰——一股無形的壓力緩緩將他的手壓回餐盤上。
真是,英翔那傢伙真不知變通。
終於得到早餐,英杰大口嚼著香噴噴的培根,品嚐來自肉汁的鹹味、酸脆清爽的蕃茄片以及土司厚實的口感。有時候,他真懷疑自己和弟弟是不是真的雙胞胎。姑且不論外表,英翔死板板的個性和優秀的在校成績和自己差不多站在兩個極端。好在體育方面還是自己略勝一籌,否則可就連當哥哥的面子都沒有了。
「哥哥,怎麼一直盯著英翔看呀?」坐在右手邊的昱芯好奇的看向英杰。
「都說幾次了,要叫英翔哥哥。」英杰吞下最後一口早餐,用指節輕敲妹妹的頭。
「才不要呢,英翔就是英翔嘛,和哥哥不一樣。」
「……」英翔瞄了說話的昱芯一眼,又低下頭繼續翻閱英文單字卡。
「你們兩個喔——嘿!」英杰探出手臂,一左一右環過倆人的脖子往自己的胸口湊近。「我們是一家人,要好好相處才對。」
因為,就只剩下我們了啊。
「哇、哇!我知道了啦哥哥,果汁要打翻了!」「……知道了,快放手。」
被夾在脥下的倆人不住掙扎,好不容易才從家中老大的魔掌下逃脫,各自整理著被弄亂的衣著。
「好啦,差不多是該出門的時間了。」快速搞定早餐,英杰推開椅子、拎起書包,臨走前像是突然想到些什麼的補上一句:「——啊,今天的早餐也很好吃,謝啦阿翔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英翔面無表情的點點頭。
「啊,哥。後院的花幫你摘好了。」見英杰準備離開,昱芯小跑步拿來了一捧小巧可愛的雛菊花遞了出去。「……真的不是送給女朋友的嗎?」
「笨蛋。」英杰輕敲了妹妹腦袋一下,接過花束說道:「是給老爸啦,老爸。」
「老……爸?啊,好像是有這麼一個人……」
昱芯手撫著腦袋瓜,眼神卻飄去遙遠的地方,像是連父親的事情都遺忘了似的。
——不,恐怕是真的忘記了吧。英杰看著妹妹的樣子,心中泛起一絲苦澀,但臉上仍不動聲色的掩飾下去。
「總之就是這樣啦。」英杰笑嘻嘻的把花束扛上肩,順手撥亂妹妹的頭髮。
「喂、別……!」昱芯連忙護著頭往後退了一大步。
「哈哈哈哈。」
「真是的……要出門快點吧,否則趕不上晨練摟,哥哥。」
「喔!」
和弟妹告別後走出家門,張英杰穿梭在上班上課熙攘的人潮裡往學校的方向前進。中途,他在一條發著黃光的彩帶前停下。如跑馬燈般滾動在彩帶上的『KEEP OUT』字樣由兩側的太陽能警示棒生成,一路延伸、再延伸直到包圍了整個信義計畫區。
越過這條彩帶,整齊的人行道便逐漸破碎成崎嶇不堪的碎石地;高聳的大樓失去磁磚的保護,露出被蛀蝕的鋼筋內裡;殘破的巷道看不出昔日的繁華風景,徒留下安靜,無聲的死寂——完完全全就是『廢墟』一詞的寫照呈現在英杰面前。
不論怎麼看,都只能以『異常』一詞來形容的變化,張英杰周遭的人們卻好像根本沒看到這荒廢的景象,繼續往各自的目的地前行,和留在原地的他形成醒目的對比。
對於路人冷漠的態度見怪不怪,英杰逕自站在封鎖線前方,手拿著花束,往前一揮。
「嘿,老爸。今年的花依舊開得很好,特地拿來讓你瞧瞧。順便告訴你一句,昱芯已經升上國中啦,看不到她的制服模樣是不是很遺憾?哼哼,誰叫你丟下我們自己一個耍帥去了呢——」
那之後已過了三年。
直到現在,他還是想不起那天的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。記憶障礙?精神創傷?醫生曾給予無數的解釋與治療,但他仍無法取回那最後的記憶。
而失去的,不只是這些。
自那天起,『父親』這個字眼突然間對英翔與昱芯而言成為了陌生的存在。他們能『理解』自己出生在世上,必定有父母的存在,但卻無法『感受』到自己的父親曾經與自己共度的事實。
只有張英杰成為了例外。
也不知道為什麼,父親的存在就好像變成了書桌上的一道小小的刮痕,除了他之外沒有人會去在意。他有時甚至懷疑自己瘋了,但遺產的繼承程序、葬禮的後續事宜又確實的交代下來,讓他明白,父親因他而死的這件事,並不是幻覺。
他常常得攔住弟妹,提醒他們那些東西——舊書櫃上的筆記、過時卻保暖的特大號風衣、除了老爸外沒人愛聽的西洋老歌唱片——並不是垃圾。為此,他可是和英翔幾番討價還價,才從愛整潔的他手底救出好幾件遺物。
他不禁伸手壓了壓頭頂上的帽簷——這頂深綠色的軍帽便是從英翔手底搶下的「戰利品」之一,還有就是後院裡老爸自己闢出來的小小花田了。
他把手上的花輕輕放在有些龜裂的柏油路上,重新站直身體。
「……就說到這吧,差不多該去學校——咦?」
起身時,英杰眼角餘光撞見了某個身影。距離有點遠所以看不太清楚,但他確實看到一名少女的髮梢消失在廢棄大樓的轉角。
而那方向,正是通往大廢墟的道路。
「喂、喂!?那裡不能進去啊!」
他連忙追上前,半途間,雙腳卻在發著淡色黃光的禁止線前自動停下。
他突然感到一陣遲疑。
即便在父親過世後的現在,他也未曾跨越過這片禁止區域——儘管他知道三年前失去父親的地方就在裡面,他也沒能踏進半步。他唯一能做到的,就是在這最接近的地方,向著裡頭的某處弔唁。
像是生物對於危險本能的抗拒在阻止他的前進,一瞬間,惡夢中的情景閃過腦海——
「——可惡!」
他咒罵一句,猛力一搥不聽使喚的大腿——有空在這裡害怕的話,不是更應該阻止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嗎?
看著女孩消失的方向,他咬緊牙關,使盡全身的力量往禁止線的方向傾斜。
咚、地。隨著世界的翻轉,彩帶在英杰的胸口碎成稀薄的白光,直到他穿過後又回覆原狀。被重力牽引的臉龐重重的撞上石礫路面,揚起一片塵埃。
很好,可以動了!
顧不得臉上的擦傷,他手腳並用的站起身,奔進那禁忌的鋼鐵叢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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